三天三夜说不清 ——记羽空其人其画

常 言

2017-07-06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就听美术老师讲过:人一辈子至少要画一张像样的画。我想,羽空是做到了,无论宣纸上的画还是人生的这张大画,他都画得绚烂而清雅脱俗。

飞鸟集70,纸本水墨,69×69cm,2017

  羽空自小就是极其沉默的,自带敏感和忧郁气质。当七岁的他,把自己画的巨大的孙悟空画像悬挂在老屋客堂间中央时;当十几岁的他,把一田的油菜花抑或庭院里的随便什么花用感性的色彩表现出来时,我们唯有惊叹,仰望,继而疑惑,这个人器里到底住了一个什么样的灵魂?这个看似脆弱而敏感的生命竟能于绘事早早地这般绚烂,我们只能唤这个天赋极高的少年为才子。

左:飞鸟集68,纸本水墨,69×69cm,2017;右:飞鸟集72,纸本水墨,69×69cm,2017

  自古,江南的空灵、书香和富庶成了艺术生命的沃土,也许这里生生息息的大爱真的就是这般地有意思,养育了历史上无数的文人墨客。一方水土养的人,必然自带那方水土的韵味。今天回头看去更觉惊叹,我终于明白,笔墨纸砚是羽空宿命的胎记,他终究要去自己的家园朝圣,仿佛一不小心跌落进了一个时光缝隙里,那里水草丰美,有八大、石涛、倪赞、四王……好多好多的珍贵在等着他。

  羽空不迎合笑眯眯的世俗,遂转身不言不语,独自调自己心里的色彩,把色彩调成只有自己听得懂的灿烂。多少岁月的平平仄仄里,我们很少见他,在聚或不聚、见或不见、三天三夜的说不清里,我读懂了“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惆怅。不知道你走遍千山,画得可开心?我想,你一定愉悦的,因为,这种可以用生命来画的快乐是无需与人说的,我也理解了他说的:生命有限,但艺术可以替你活得更久。

左:金山银山系列 15,纸本水墨,69×69cm,2017;右:色不异空 59,纸本水墨,69×69cm,2017
 

  艺术的魅力在于它的不完美,不是十足的阳光正气便是艺术了,它终究要以汲取无数如羽空般前赴后继投身者的才气和纯净之心来成就,这是一条痛并快乐着的不归路。对艺术家来说,才华既是上天的一种恩赐亦是一个魔咒,更像是被上天钦点黥了面,抹不掉也抢不来,更是常常不自觉地要求以自身为炼炉,在烈焰中淬砺其锋芒。

  老天先是让他放下了年少时就办得很红火的设计公司,羽空对于物质的成功早有体验,他不批判物质,更不责怪老天。优越安逸生活没法满足他高贵的精神需求,反而失去了艺术必须要有的思考和困惑。有很多人生活越来越舒适,画室越来越大,而画却越画越小,乃至画不出,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样的人生。也许是早已被上天钦点的缘故,他大手一挥,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度,可以在乎也可以不在乎很多东西。

  羽空向来潇洒,从不拖泥带水,一拂手,撇下所有的所有,明确地走了从小心心念念要走的那条路。其实他真没有企业家的气质,一袭长发玄衣,更如一介青衣高冷仙气,从此要别过江湖遗世独立。

  之后,他离家去了上海,边画画边从事设计。沪上离家着实也近,这不一定就叫流浪,但我见到的羽空依然高冷忧郁如前,紧锁的眉睫之间似乎还沾了点路途的草屑芒花,一句话:迷茫和疲乏。他在时下的浩瀚里几乎要溺亡,但他绝不允许找不到自己。他呐喊:如果我们都画成了宋元,都画成了明清,那么,我们这个时代在历史里是否就是缺席的?那要我们何用?历史的使命感召唤着他,他需要站出来,呼吸更自由的空气,做真正意义上的自己,开辟一条属于当今这个时代的我们的路。

  羽空走了,抖落一地附吸在他身上劫取物质、让他无法呼吸的虫卵。这和一无所有的离开不一样,这和年轻时无知无畏的离开不一样,作为一个凡人,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但他似乎不那么困难地就选择了,如嬉戏般。这般潇洒一般人是学不来的,需要强大的内心支撑,但过强的内心也会让一些事情变成三天三夜说不清的天方夜谭,这就是羽空。

  我们一直以为,羽空的一生应该像他横溢的才华、俊美的容颜和洒脱的性格那样,可以风和日丽,像江南天井里的青苔永不言弃,或像小时候田间的油菜花那样蓬勃灿烂。至少,也不该有像他那么多的心劫。选择艺术之路的大有人在,可是像他那般的淬砺过程也实在是不多见,让人心生疼惜。

  显然,那段时间,唯有不停地游走于宣纸才能让羽空可以安静到死寂,安静到光阴停止流转,世界停止呼吸,没有自我的存在,灵魂和呼唤的东西对话,更感觉不到虫卵吸附的痛楚,心中不停升腾的困惑也能顺理成章,光明可以直射进心里,也更不会计较任何世俗里的东西了。他的黑夜越来越比白天长,语言越来越变得不需要,每每东方既白,一屋子的地上墙上已然开满了花,长满了草,而他瘫倒,这般光阴里的羽空三天三夜难与你说清。

  在我们眼里,羽空是越来越大器而随意了,这是一种气场,宣纸上超凡的用色和笔触让人瞠目:他是如何下笔的?喜剧的是,他的下笔和他的人生一样,从来不作布局设计,一切皆出自当下内心。要是问他接下来要如何计划,那一定无言,一脸呆萌地对你。他不是不懂,他是真的没有计划。尽管他是一个杰出的设计师,建筑空间、平面布局可以做得滴水不漏,白璧无瑕,但在常人眼里,他从来设计不好自己的生活,准确地说应该是无意设计。这样的状态确实违背生活的基本,但恰恰符合了艺术的特质,这是一个为绘事而存在的灵魂,对艺术,一招一式都听从内心的召唤,袒胸露乳地毁灭自己,来奉献艺术这个爱人。茶间常有妙语冒出来:落笔只是落笔了,如同打拳,要是计划着如何出拳,你可能已经倒地,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地的……等等。我想,他不是不计较一些事情,只是他不想真的去计较,一直以来他只和自己计较,这便是修行了吧。

左:问花 237,纸本水墨,69×69cm,2017;右:问花 242,纸本水墨,69×69cm,2017
 

  不知又过了多少光阴停滞的日子,我接到消息说他要去北方。他的思维极其天马行空,思想又极其单纯如孩子般。我平时爱说“用脚趾头都猜得出”,但是用三天三夜都说不清他的跳跃式思维,反正就是又一次的羽空式转身,挥手,抖落,义无反顾地奔向钟情不二的爱人。

  他说:北方的冬天真冷,冷得无情无义,但比伤心的现实还暖些……真冷,可我依然给不了他什么温暖,这是一条属于他一个人的孤寂的路。能拿出来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这样的孤独是任何理解和爱都无法消融的,也是上天赐他的礼物,不是每个人都有份的。我们只能旁观,但你依然可以听到他赤脚于宣纸上坚定前行的脚步声。

  再次见他,是他去北方后出了新画册。人是稍盈了些,但也到不了家常男人大凡有的胖法,还是飘然若仙,又多了一些散漫和淡定。面对他仙气十足的兰花、太湖石、青鸟和一纸斑斓的牡丹、荷花,抑或是禅心十足的枯荷、梅花、幽篁,我不知是喜或悲,真想哭,但真该是喜的,悲只缘于自己懦弱的后怕,并非因他。他所具有那种可以带给人们无限想象力并可激发人们未知潜力的巨大能量,是三天三夜都说不清的。面对他那种无欲则刚的阴柔,我给不出任何安慰,也是不需要给的,给只是我的一种心情,唯有欢喜地旁观他接受老天赐予的任何礼物,连同他的才气和多劫。

  羽空对艺术和精神的自由追求至死不渝,而在生活方面,他依然不自觉地选择俭朴,没有更多的要求,一件心仪的缝制衣服可以穿上十年,一盒方便面吃到让人心疼。无论你煮什么给他吃,永远都是“好吃好吃”,犹如初见。他实际只是吃了碗里的一个“情”字,这就是专情、有爱而绅士的羽空。

  命运可以欺负人,但才华骗不了人,看看他笔下的花鸟,在怎样的俗世里它们也能开得缤纷璀璨,活得那般脸面洁净,于是你就懂得了羽空。

左:问花 222,纸本水墨,69×69cm,2017;右:问花 241,纸本水墨,69×69cm,2017

  不知又过了多少三天三夜说不清的光景,收到了他画展的消息,惊获喜报,他的作品《蟹将》于2016年在荣宝斋中国画双年展上获得殊荣,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在我们小时候的江南,男孩子都会掏鱼摸虾,羽空便是一把好手,童年的美好必定是生命里扎根最为深远的。

  新春里,他带来了新作,让人眼前一亮。这是没有见过的新气象,眼泪也随之而下。画面堆积了层层叠叠的希望、多情、痛苦、喜悦、挣扎、热爱、呐喊、疯狂乃至三天三夜诉不清的混沌,到底有多少的“层层叠叠”成就了如此厚重却又快乐脱俗的色彩?我有了想要拥抱这些画的感动。阳光啊,你终于照了他,照了我们。

  祈祷,如此纯粹的艺术生命该有灿烂的权利,他的身上寄托着我们这些人的期望,一群人的梦想。活着,就要像画上的花儿那样超然地开放,有人无人都可以自顾自地美丽,就是袒胸露背,尚能迎接万箭攒心,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再作那云端一株莲,深陷泥足,立于清波,不近世俗,不染粉尘。

  自然,羽空也是个洁净的人。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容不下一点点的狼狈和俗气,他曾经对我说,就是垃圾桶旁边的灵魂也应该是站立着的。他是决不允许掰下一丝尊严,只为了世俗里那一点点的妥协。

有鱼图 7,纸本水墨,69×69cm,2017

知鱼之乐 5,纸本水墨,49×85cm,2017

  眼下又是初夏,多少个说不清的三天三夜,无数个三天三夜也说不清都如烟云过眼,湮灭了。湮灭在长河里的又何止这些,希望这个时代的艺术能如羽空所愿,不会在长河里缺席,能涌现更多可以活得好久的艺术作品,留给后人。

  初夏的微风里,青鸟再此振翅冲向云霄,以不变的姿势剪裁着天空,要落笔一幅新画。正如羽空在微信朋友圈中言道:“人生休说苦痛,聚散匆匆莫牵挂。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羽空,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