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术 吴 欢 2004-07-01

  人生是个复杂漫长的过程,苦恼多过开心是必然的。所以,无论是什么人,富人、穷人、强人、弱人,出生时面对世界的第一声,肯定是哭。没听说谁生下来就哈哈大笑的。如果真能找到这样一位,恐怕非妖即怪。

艺术是对苦恼的反动

  其实,哭与笑都属生理机能,而造物造人就是让人先哭,用心显然意味深长。女人的“子宫”,顾名思义,乃是孩子的宫殿。而父母将孩子请进宫殿时,尽管兴高采烈,快乐至极;出宫殿时,绝非殿门大开,孩子欢天喜地蹦跳而来,必有一番撕心裂肺的彻骨之痛。这是造物绝顶幽默之所在。亦喜亦悲,莫此为甚!所谓“云雨之情,夫妻之道”正是人世间的顶级艺术。

  因此,苦恼与生俱来。人生一世,迎接苦恼是第一需要面对的事。

  由于职位不多,浪费了不少人才。由于钱财有限,低贱了很多人格。再如贪名的人,不顾利;贪利的人,不顾名。吹牛祸己,拍马祸人。道貌岸然的男人都是伪君子,守身如玉的女人都是丑八怪,等等诸多情景。人类本身实在是变化多端,苦恼与啼笑皆非相映成趣,构成了所谓先喜后悲的悲喜剧。生而为人,前半生,费尽心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混蛋;后半生,又绞尽脑汁研究自己为什么是一个混蛋。当自己终于不是混蛋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是不是混蛋,也关系不大了。

  总之,苦恼对于人生,是如影随形,无法逃避的。其后果是导致人类心理的不健康,从而威胁到整个生命过程的顺利进行,最后达到生命的终止。而艺术的产生,乃是对“苦恼”的反动。其最高任务与目的,是为了维持和健全人类的心理健康。“苦恼”对人类而言,是一种极其讨厌的心理活动。在这方面禽兽比人类幸运。它们不必有这种担心,所以有前辈这样感叹过,“禽兽啊!你们千万不要堕落成人。”从政治上看,也是如此。只不过“苦恼”在这里称作麻烦而已。

艺术是社会实践的运作过程

  制造麻烦,解决麻烦,是社会的两大功能。围棋讲“胜负师”、“平常心”,说到底是不怕麻烦,化解苦恼,如果谁敢说自己从未遇到过麻烦和苦恼,那将比刚出生就会放声狂笑还可怕,且不近情理。过去我对所谓“艺术”的认识十分肤浅,认为不过就是文化娱乐而已,最近才发现大谬不然者也!

  艺术既然是对“苦恼”的反动,那么这个反动的过程,自然就是艺术化的过程。推而广之,把这个过程再提高到社会、人类的大概念上来看,这个艺术过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其间内容之惊心动魄、路转峰回、惨烈凶险、诡异奇谲、波澜壮阔、动地掀天,会令所有的电影、戏剧相形而见绌。

  实际上,“艺术”乃是社会实践的高级运作过程。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人都在搞艺术,而“艺术家”三个字,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自命的。戏剧艺术家是把现实生活演示给大家看,而现实里的人物,是自己在演戏。无论是时间的长度,还是空间的跨度,前者都无法与后者相比。

解决麻烦即艺术化过程

  传统的说法,社会构成的主要成分是工农兵学商,现在看来还少了政和科,亦即政治家和科学家。既然是社会的主要成分,各自的地位是无法取代且同样重要。总之,各行各业,各有各的任务,各有各的苦恼,各有各的麻烦。而解决麻烦,避免被麻烦解决,便是我所谓的艺术化过程。

  与此相比较,我们过去那种“艺术家”的含意,就显得太渺小了。“如风过水,自然成纹”,我这里边写边推理,完全是即兴为文,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小小艺术家,实在没什么了不起。我的理论已经把自己放在一个微不足道,然而却是公道的位置上。过去的艺术工作者自尊自大,看来应该来个再认识。

政治家艺术难度更高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社会纷繁复杂、万象并呈,科学家面对自然世界,寻幽探微,固然功不可没;政治家纵横捭阖、殚精竭虑、协调一统,艺术难度更高。世界上最难研究的莫过于人,而中国又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中国政治家自然也就成了世界上麻烦最大、最多的政治家。

  三届乒乓球世界冠军庄则栋是我最喜欢的大哥之一,他经历了一番政治跌宕之后,深有感触地对我说:“我是世界三连冠,也是中国三连冠。世界冠军好打,全国冠军难当。中国人多人才多,什么怪球都有啊!”我这里借用他的话,“世界关系好协调,中国文章不好做。”

  放眼今日之世界,国与国之间和平共处,除了目前的足球世界杯大战,几乎没有大的战争,倒是一些小国内部硝烟弥漫打个不停。如此看来中国十多亿人,庞然大物,没有为世界制造麻烦,且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如此凶险的亚洲金融风暴狂袭之下,仍能砥柱中流,昂然不倒,从容地进行着艺术创作。

商贾是高级艺术创造者

  至于说到商人,他们对社会的贡献,也当然属于高级的艺术创造。按说“英雄不问出处”,如果“英雄要论出处”的话,那么任何一位亿万富翁,追根究源无一例外,都是由贫而富,根子上非农即工。李嘉诚几十年前,也不过是个卖塑料花的小人物。这是路人皆知的。而他能够创造富可敌国的基业,其间的酸甜苦辣,做编剧、做导演、兼做演员的甘苦,人际关系的营造,商业运作的安排,破产的威胁,崛起的振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毅力,等等等等,经历之多姿多彩,情节之曲折生动,称他是真正的商业运作艺术大师,国家的栋梁,绝对当之无愧。

搞艺术要有自知之明

  就传统意义上的“艺术”而论,比较上述情况,应该有个恰当的自我估价。就我自己而言,也该有个自知之明。自命不凡过了头,就会成为滑稽可笑。一个小说家,写了部小说,把哲学家没解决的问题解决了。一个画家,画了幅画,把政治家没解决的问题解决了。一个歌唱家,唱了首歌,把军事家没解决的问题解决了。一个导演,导了部电影,把历史学家没解决的问题解决了。一个演员,演了出戏,把商人没解决的问题解决了。这都是瞎胡扯。毕加索固然伟大,但纳粹德国并不是他画了和平鸽战胜的。我的外行论政,也是姑妄论之,不足为凭。看完丢掉,当做喷饭谈助,亦无不可。因为世界上的道理,不可能像我写的这么简单。

搞艺术要按部就班

  顺带再对艺术说点风凉话。上个月,我在香港开了个书画展。有很多记者让我谈谈对当今书坛、画坛有何看法。我直言不讳地谈到,这两坛在近年都有点似是而非,充满了不严肃和瞎扯淡(以艺术休闲,不在此列)。

  我天生不是个严肃的人,但我对我喜欢干的事情,从来是严肃的。我的书法、绘画,至少都比我的文章老实。不像有些书法家,没练楷书,直接练了草书。也不像有些画家,没学好画人,直接就画不是人。更不像一些写意画家,除了学一些古人的梅花、荷花之外,根本无意可写。还有一些自称文人画家,却连篇像样的文章都写不出来,这实在有辱书家、画家的清名。

  还有一批抽象派画家,专画“现代水墨画”,一阵狂涂乱抹,任何人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包括他自己。然后还要题上两个字,叫做“无题”,或者是什么“哲学口号”之类,故弄玄虚,不知所云,做不可思议高深状,硬说完成的是哲学思考。如此这般,哲学家们看来真的要下岗了。

  姑且就算这类人画的“什么都不是”属于艺术品,那么至少你画的是抽象,你的内心应该是具象,也就是所谓“象外之象”,除非你毫无思想意识,或者是个傻瓜,再或者是个急功近利、异想天开的“二百五”。你应该有足够的学问、理论、文章把你的“什么都不是”解释成“什么都是”。如果你没有这个能力,那就只能证明一点:“你自己,包括你的艺术,什么都不是。”

艺术无论大小都神圣

  无论是大艺术或小艺术都是神圣的,做得好坏可以另说;但打定主意,上来就是骗人起哄,瞎胡闹,惟恐天下不乱的恶作剧,无论如何也是自讨无趣。当然,艺术如果缺少了这些内容,也就没有价值可言,没有趣味可言了。在某种意义讲,艺术的整个过程,包括艺术本身的完成,到艺术被欣赏、被不欣赏、被夸奖、被批评的全过程,是需要有一些低级、反面的东西来衬托的。正如一出戏里,如果没有小丑,那将会很无聊,且提不起兴味。这也正是所谓“艺术”的妙处吧!

  此外,艺术与艺术之间,需要的是尊重,这是艺术本身最值得称为艺术的精妙所在。那种以此艺术贬低彼艺术,或更有甚者,欲以此艺术取代彼艺术的做法,会令原本精妙绝伦的艺术,突然间急转直下,堕入彻头彻尾的愚蠢境界,这种不智的取代,其情况类似傻瓜用吃屎取代吃饭。

  再有人人都知道,艺术是发展的,是创造的,是可以从一个境界奔向另一个境界的。但这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认识。对欲望无止境的艺术家来讲,还要清醒地认识到艺术某些恒定的规律与不容改变和冒犯的形态。

  艺术的早期,被人类称为巫术。一个“巫”字,乃是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强调的是“天意”,并不是完全没道理。甚至艺术进化到今天,依然是有巫术的重要根性。那就是天定的规矩,造物划好的范畴。孙悟空怎么翻跟头,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随便一对笨蛋夫妇,都能生出圆头的小孩。把所有具备最高智慧的艺术家请来,也生不出类似柿饼那种扁头的后代。

  马和驴能配出骡子,充满创造意味,固然不假。但人和狗却绝配不出任何动物,乃至怪物。不管这种创造有多大胆,也不过是勇则勇矣,智则未必而已。

  再例如所谓“视听艺术”。“视觉”有七种色彩,“听觉”有七种声音,彼此对应,创造和谐,这是天定的。七种色彩的意义是好看,七种声音的意义是好听,只这简单的好看与好听,便统治了全世界艺术的半壁江山。离开这好看好听,谁又能再去创造更称得上艺术的艺术?

  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无论是哪行哪业的艺术家,都要在规矩里面玩,不可以漫无法则天才爆发式地瞎创造。因为这样乱来不叫艺术,准确地说是——“瞎胡闹”!